豫让的故事:豫让刺赵襄子,士为知己者死
豫让,士为知己者死
士为知己者死,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动人的一句话了。它出自大侠豫让之口,他也确实做到了。
豫让生活在春秋战国交替的时代。贵族阶层与贵族精神都濒临瓦解。豫让虽然不是贵族出身,但在他的身上却可以看到行将消失的贵族精神的影子。
他看重懂得自己的人,愿意为他付出生命。他最鲜明的人生哲学就是,一般人看待我,我就一般人对他,国士一样看待我,我就国士一样报答他。而国士为了国家安危,往往是不顾个人生死的。豫让言必信,行必果。
智伯死于三家分晋的历史洪流中,本是一个狂妄的野心家,但他待豫让如国士,豫让死也要为他报仇。赵襄子虽是豫让报仇的对象,但也堪称豫让的知己。豫让最后自杀,可谓一剑双酬,绝不单单为了智伯。
国士待遇
豫让过着十分苦闷的日子。
他对妻埋怨道:“中行府上的日子越来越难熬了。原想着比范氏府上应该有些起色,谁知道都一个样子。中行氏与范氏一副嘴脸,不把人当人看。”
妻疑虑地说道:“不会吧?中行氏、范氏与智伯、韩、赵、魏六家,是咱们晋国最有头脸的公卿,怎么也门缝里看人?他们门面上打着礼贤下士的幌子,你有一身的本领却不被重用,这不是挂羊头没狗肉么?”
豫让气愤地说:“我豫让读的书虽少,可身上的本领却不输人,放眼晋国,也难找出敌手来。可惜了这一身的武艺,竟没有识货的!”
豫让口中叹气,伸手从墙上取下自己的宝剑。这柄剑名叫青锋剑,鲁地滨州铁锻造而成,又用极地的寒冰淬过,锋利无比,切金断玉。
这剑还有一个好处,杀人之后,不见血痕,反而更加锃亮,满泛青色光芒,夺人心魄。豫让曾提着它深入太行山中追杀盗贼,一连七夜,杀人如麻。
自此,青锋剑饮足了血,笼罩着一团杀气,常常在壁间铮铮自鸣。
豫让手抚长剑,喟叹不已。妻安慰他说道:“人这一辈子,七拧八歪,哪有一帆风顺的?暂且忍耐时日,将来必有你的出头之日!”
豫让苦笑了一声,说道:“你不用安慰我。我心里明白,如今世上逞口舌之利的人大行其道,我这种人一不会说,二不会昧良心,三不会油嘴滑舌,只有做苦力、挨白眼的命了。”妻也叹了叹,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豫让穿好了衣服,把青锋剑悬挂在腰间,往外便走。妻知道豫让心中不平,怕他做傻事,追着问道:“天这早,悬了剑做什么去?”
豫让没好气地说道:“我能做什么!在范氏府给人看护庭院,到了中行府上,改为照管马匹。都是天大的差使!中行大人一早要到王宫里办事,昨晚吩咐我早早过去伺候,给马填草喂料,饮水刷毛。不敢耽搁呢!”
妻又问道:“这些都是些小事,我问你悬剑做什么?”豫让边走边说:“你有什么放心不小的?我佩剑只为了打发无聊而已,你以为我去杀人,还是自杀?我的头脑还清醒呢!”妻子还想问个清楚,豫让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薄雾蒙蒙的晨色中。妻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只得听之任之。
到了中行府上,豫让先打水饮了马,又填了草料。看看天色尚早——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便找来马刷,趁马进食的机会,从头到脚仔细地把马刷了一遍,等一切都收拾停当了,一轮红日才跃出云海,发出万道光芒。
今天又是个好日子,豫让黎明时阴霾的心情也随着喷薄欲出的红日一扫而光。
这时候,中行大人在众多扈从的簇拥下走出中门。早有人过来叫马。豫让准备好了,牵了马从马厩里出来,踏着满地细碎的金波,将马送到了府门首。中行大人腆胸叠肚,神色傲慢。看也不看豫让一眼,鄙夷地接过马鞭,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豫让方才略微转阳的心情再次暗淡下来,似乎,这阳光普照的好日子与他无关。
豫让闷闷地回到马厩,呆呆地坐在石墩上,痴痴地幻想着自己未来的可能的出头之日。迷糊了好一阵子,已然日上三竿了,他才从浅浅的白日梦中醒来。梦里,他成了中行大人的心腹,深受倚重,什么大事都交给他来做,他也做的得心应手,丝毫也没辜负中行大人对他的知遇之恩。
然而,这只是个梦。梦终究是要醒的,醒来后现实的阳光强烈的灼伤了他充满了奇思妙想的心灵。
豫让长叹复长叹,坐下又起来,起来又坐下,百无聊赖。
忽然,豫让感觉到青锋剑又自鸣起来。“铮铮,铮铮……”仿佛青铜乐器低低的浅浅的绵绵不绝的和弦声。豫让哀叹欲绝,兀自说道:“英雄埋没于蒿草之间;长剑闲置与墙壁之上;我与这剑的遭遇没什么不同。悲哀呀!什么时候才是一展雄风的日子?”不行,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非把自己毁了不成。别人视我如空气,自己却不能妄自菲薄——是金子总是要发光的。
豫让心底又升腾起一股希望之光。就在马厩的前面,豫让抛却了萎靡与落魄的神情,虎虎生风地舞起剑来。一边舞剑,一边唱道:
日月流光啊,光阴飞驰;
人生百年啊,何遇相知?
珠埋于尘啊,重光何日?
玉陷于泥啊,再美何时?
一朝奋威展翅啊,天地为之变色;
得斯明主堪寄啊,生死相报未迟!
剑在风中舞动,万点寒光;歌声从密密匝匝的剑幕中冲透出来,慷慨悲凉。豫让反复地舞,反复地唱,不知疲倦。心中的不平之气渐渐得以发泄。时光也随之流转、消逝。眨眼间,已到了正午时分。可是,豫让犹没有倦意。或许是心里压抑得久了,只顾舞剑唱歌,任凭时光流逝。
不成想,中行大人从王宫归来,与之同归的还有一位大人物。此人是晋国最显赫的公卿,名叫智伯,现在把持着晋国的国政,甚至拥有操纵国君废立的实力。
中行与智伯刚进门首,便听到侧院马厩方向传来歌声,如金石击撞,铿锵悦耳。智伯便说道:“尊府上有这么一位能歌善舞之人,何不让老夫见识见识!”
中行氏大为纳闷,心中自忖道,这是谁呢?闲着没事在马厩里唱歌,又是珠玉沉陷尘泥,又是不得明主堪寄,这不是拐着弯的骂我么?这人是不是有病?心中怿然不悦,碍于智伯的面子,只好一起到马厩探看。若是平常,中行氏绝不肯到这种地方来。
两人到了马厩,看见豫让正舞得精彩,唱得嘹亮激昂。智伯心中叹服,也不顾中行氏的反应,高声喝彩,说道:“好壮士!好剑术!好歌声!”豫让听了,才知道来人了,停下来一看是两位大人,慌忙过来施礼。
智伯拉住豫让的手,怀着钦慕,说道:“壮士叫什么名字?现在中行府上任何职位?”豫让看了看中行氏,红着脸说道:“小人名叫豫让,是中行大人府上的一个马夫,负责照管马匹。”
智伯惊诧,转身对中行大人叹说:“没想到尊府的一个马夫,竟有如此高超本领。尊府上下卧龙藏虎,让人肃然起敬。”中行氏羞赧不已,暗自衔恨豫让。
豫让听了智伯的话,知道他是个识货的,但有些话不好说出口,只望着智伯,眼神中流露出无限倾慕之情。智伯会意,转身随中行大人进府去了。
大约一顿饭的功夫,智伯告辞出来,中行氏相送,再次经过马厩。豫让正为马匹准备草料呢,一见两位大人过来,便放下了手中的活。
中行氏过来轻蔑地说道:“豫让,你好造化!智伯大人见你剑舞得漂亮,歌唱得激昂,看你是条汉子,想让你到他府上去做事。我已经答应了,你赶快收拾收拾,这就跟智伯大人去吧!”
智伯在旁也说:“是啊,壮士,快收拾了跟我走!”豫让求之不得,重新将宝剑悬于腰间,对智伯说:“大人,小人身无长物,只此一把宝剑随身,咱们走吧!”智伯听了这话,觉得十分相投,便与豫让携手揽腕,一同回府上去了。
到了智伯府上,刚进门首,智伯就吩咐下人摆治酒席,款待豫让。席间,智伯以诚相待,说道:“壮士剑术了得,歌声中却似乎有不平之意,想必是中行氏心胸狭隘,不能容人,致使英雄无用武之地。中行氏不识货,绝成不了大气候。如果壮士不嫌弃,便留在我的府上,做我的上宾,出则同乘,入则同席,不分贵贱上下,只以兄弟相待,你看怎么样?”
豫让听了这话,眼眶中滚下热泪来,徐徐才说道:“豫让并非贪恋上宾国士的待遇,只恨范氏、中行氏不把我当人看,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与猪狗无异。如今幸蒙大人知遇,瞧得起我,敢不伊斯相报!”
智伯拍了拍豫让的肩膀,笑着说道:“何谈生死二字?你只管安心留下,这就是你的家。你的本领我见识过,堪称英雄豪杰,我绝不会埋没了你!”豫让听了大受感动,自此专心为智伯做事。
智伯待豫让如国士,豫让总有以死相报的心思。
士为知己者死
豫让的时代,晋国已经出现了分裂的苗头。君弱臣强,诸公卿各怀异志。其中实力最强的有六家,即范、中行、智伯、韩、赵、魏六家。这六家的肩膀头也不一般齐,先是智伯独大,后来随着各自力量的此消彼长,出现了新的分化组合。
原有的旧的联盟关系随之瓦解,新的联盟产生,接着新的联盟渐次分化出来,晋国的政权最终落入韩、赵、魏三家手中,成立了新的诸侯国。历史上称这段历史为三家分晋。
起初,智伯的力量日益增强,遂有了独霸晋国的想法。他透过豫让在范、中行两家的遭遇,洞察得知,范、中行两家不过是在吃老本的,没什么雄心壮志。要不然为什么豫让这么一个优秀杰出的人才,只用来看家护院,照管马匹?如此慢待英雄,足以伐之。
智伯决定对范、中行两家先动手,便让豫让一起参谋。智伯说道:“范氏、中行氏原是晋国的公卿旧族,百年之内,地位难以撼动,占有的州郡也广,庙堂上的嗓门也硬,不过近些年来,败象已露,成了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你在他们府上都呆过,却得不到重用,这难道不说明什么吗?他们耽于安乐,必致杀身之祸。我想举兵攻伐,吞并他们的领邑,你意下如何?”
豫让沉思片刻,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范、中行两家虽然已露败象,但实力犹不可小觑。依我看来,仅凭我们一支孤立的力量去攻伐他们,胜算不大。如果联合韩、赵、魏三家一起行动,就可稳操胜券了。”
智伯不无担忧地说道:“韩赵魏三家,向来野心勃勃,总想坐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尤其是赵襄子,对我成见甚深,恐怕难以结盟。”
豫让分析说:“赵襄子与你不和,是怕你独霸晋国;如果你许给他土地,人口,到嘴的肥肉,他不会不吃的。”智伯点点头:“为了把握起见,只好如此了。
另外,我想任命你为讨伐范、中行两家的将军,你不会有异议吧?毕竟你在他们两家的遭际是你一生的耻辱。”豫让却推辞说:“多谢大人的美意,我却不敢应承。他们毕竟收留我,给我口饭吃。做人要记其善,不要记其恶。国家大事虽不能感情用事,但我个人却不想忘本。还望大人体谅。”
智伯心生敬意:“如此说来我也不勉强你。我亲自领兵去,你替我照看好家务。”豫让拱手:“不敢推辞!”
商量妥了,智伯便拜访了韩、赵、魏三家。三家见有油水可捞,也想趁机扳倒范、中行氏,纷纷答应出兵。于是,四家联军浩浩荡荡杀奔范、中行两家。
结果不言而喻,范、中行两家遭到血洗,府内外成为一片血海。事成之后,按照约定,智伯与韩赵魏三家瓜分了范、中行两家所领有的州邑和县郡。
这件事闹得轰轰烈烈,惊动了当时晋国的国君——出公。他既惊且怒,心中骂道,这还了得,拿我当个摆设,竟敢在我鼻子底下搞兼并,更可气的是,视我如空气,事先根本没知会我。盛怒之下,给齐、鲁两国的国君写了一封信,要求两国出兵,给他出气,替他挽回面子。齐鲁两国国君倒也爽快,当时便口头答应了。
这样一个仅有的口头安慰,也使智伯和韩赵魏三家感到惶恐,他们决定先下手为强,在齐鲁联军尚未到达晋国的时候,把晋出公赶下台先。出公恐惧,连夜逃奔齐国寻求庇护,谁承想命运实在不济,死在道中。
出公死后,晋国无主,齐鲁两国出兵的事情也不了了之。最后,在智伯的主持与操纵下,四家选择晋昭公的曾孙为新的国君,就是晋哀公。智伯以首倡之功,独擅国政,连哀公都要看他脸色行事。
事情到这个程度,智伯就该收敛,免得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他却利欲熏心,不仅要独揽朝政,还要让韩赵魏三家把得自范、中行两家的利益吐出来。看来智伯也不一定智慧。
起初,韩赵魏三家说什么也不答应把到嘴的肥肉再吐出来,都埋怨智伯。有这么办事的么?事先定好的事情,事后怎能出尔反尔?况且,彼此都是恶狼,区别只在于大小,谁愿意把既得利益拱手让人?
因此,智伯在这件事上与韩赵魏三家闹得十分不愉快。一方面硬要夺回来,另一方面铁了心地不往外吐,结果成了胶着状态。最后,智伯操纵哀公,下了一道命令,以国君的名义逼迫三家献上土地。韩魏两家顶不住了,上交了。惟有赵襄子说破大天也不交。智伯恼羞成怒,纠集韩魏两家合兵一处讨伐赵襄子。
豫让劝道:“大人,这事不能这么办!你跟赵襄子是有约在先的,如今你要毁约,依靠武力夺回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于情于理都站不住脚。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赶紧撤兵回来,消除紧张情势,这才对路。否则一错再错,必铸成大祸。你以知己待我,我也要把真心话告诉你,轻狂出兵,名不正言不顺,必遭失败。如果不听我劝,恐怕你此一去,再难见我的面了!”说罢,泪水滚滚而落。
智伯鬼迷心窍,良言逆耳,怎么也听不进去,冷冷说道:“你只照看好家务就好了,不要再劝我。原来只是为了些土地人口,如今却咽不下这口气。赵襄子与我不对付,不是一年两年了,今天是算清这笔帐的时候了!”豫让见劝不住,心里非常着急。
赵襄子盘踞晋阳,得知智伯出兵的消息,做好了战斗准备。智伯气鼓鼓地领兵而来,命令三家联军包围晋阳,连鸟儿都不能放过。前后长达一年之久。赵襄子负隅顽抗,硬是挺住了。智伯着急,嘴上起了一层泡。最后勘察地形,有了破城之策。
原来,晋阳濒临汾河,地势低洼,如果掘开汾河河口,倒灌入晋阳,晋阳势必成为一片水乡泽国。智伯心中暗喜,这是天助我也,不愁赵襄子不献城投降。于是,派兵到上游开掘汾河堤岸,引水倒灌晋阳城。眨眼之间,晋阳城一片汪洋,老人小孩争相逃窜,互相践踏,喊叫声撕心裂肺。水退后,居民溺死大半,军心出现动摇。
赵襄子这下害怕了,万分火急中决定孤注一掷,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他派心腹大将张孟同偷偷出城,私下与韩、魏两家结盟,相约打败智伯以后,平分其土地,并以前其霸占范、中行两家的土地人口。
韩、魏两家本来与赵襄子交善,又都是新崛起力量的代表,这次出兵不过是受了智伯的胁迫,因此很爽快的答应与赵襄子暗中结盟。张孟同便与韩魏两家一起策划,相约里应外合,打智伯一个措手不及。
智伯却被暂时的优势冲昏了头脑,不知道情势已经发生扭转。就在他不可一世的下令攻城的时候,韩魏两家的军队忽然掉转方向,与智伯的军队厮杀起来。智伯大惊失色,接着又听见晋阳城里赵军呐喊着杀出来。智伯如梦方醒,后悔不听豫让的话。
结果,韩、赵、魏三家合兵一处,齐攻智伯。智伯且战且退,最终力尽智输,惨死于乱军之中。三家联军见死了智伯,大快人心,不肯善罢甘休,也要血洗智氏府。
豫让得知智伯已死,悲痛欲绝,逃到深山里躲藏起来,思谋为智伯报仇。
智伯死后,赵襄子独大,但做事留有余地,能与韩、魏两家和平相处。赵襄子对智伯恨之入骨,派人找来智伯尸首,割下头颅,制成漆器,用来饮酒。可见仇之巨,恨之深。
豫让得知后,泪飞如雨,嗟叹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如今天下,只有智伯知我用我,以国士待我,我一定要为他报仇!这样才能报答他对我的知遇之恩,否则,即使我苟活于世,我的魂魄也不得安宁。”
先是,豫让多次潜入赵府,查找智伯尸身所在。找到后,趁夜深人静之时偷运出府,连同那颗已成为漆器的头颅,一同葬在高山之巅,日夜祭拜。想到智伯的知遇之情,往往痛哭失声,草木为之含悲。而且,在墓前立下重誓,舍死也要替智伯报仇雪恨。
赵府丢失了尸身和头颅漆器,知道有人要为智伯报仇,便严加防备,对进出赵府的人严格排查。这样的话,豫让潜入赵府、伺机行刺的机会就变得渺茫了。
后来,豫让为了躲避盘查,化妆成囚犯,到赵府去干一些苦役活。开始时干老本行——喂马,后来发现赵襄子与中行大人一样,一年也不来马厩一次,行刺的机会微乎其微;于是转行泥瓦匠,专门负责涂刷厕所。
这地方好,人可以一辈子不去马厩,却不可以一天不上厕所。豫让把宝剑藏在衣袖里,吃住都在赵府,和一个下等的杂役无二,只等机会来了——趁着赵襄子如厕的时候,抽冷子掣出宝剑,一剑结果了老儿的性命。
生活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去了夏至,秋尽了冬来,如此循环往复。豫让剩下的岁月,似乎只为一个信念而活,只有一件事情可做,那就是为知己而死,在此之前,替智伯把仇报了。
击衣报仇
自从智伯尸身被盗以后,赵襄子日夜小心,连上厕所都要带上卫队。豫让虽然可以天天见到赵襄子,却找不到行刺的机会。每次都是赵襄子在里面如厕,外面警卫森罗,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苍蝇也别想飞进去。豫让只好耐住性子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赵襄子发现没有意外发生,渐渐放松了警惕,警卫人员也较过去少了许多。这对豫让来说可是不可多得的机会。豫让准备趁赵襄子与寥寥几个警卫精神松懈的时候,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招击毙赵襄子。
于是,假装不经意地到厕所外壁粉刷。双手上下挥动着刷子,眼睛盯着警卫看,一旦他们有一丝的懈怠,豫让也会一跃而起,掣出宝剑冲进厕所里,为智伯报仇。可惜的是,警卫个个圆睁虎目,不敢放松意识。豫让急在心中,百般下不了手。
厕所内的赵襄子却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当时是初夏的天气,艳阳高照,而他却感到一阵阵的彻体的阴寒;凉意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让他无处躲藏;心也突突地跳个不停,额头上豆粒般大小的冷汗直冒;腿肚子颤抖,浑然无力;赵襄子强烈地感到,来自某个方向的突如其来的暗杀随时可能降临。
赵襄子无心方便了,提着裤子,向外面的警卫喊道:“来人!把外面那个粉刷厕所的囚犯抓起来!详加拷问!”赵襄子看来,只有这个涂厕的人离他最近,最有可能阴谋杀害他。因此他果断地下达了逮捕令。
豫让被拘禁起来以后,赵襄子顿时感到刚才那种持续的紧张感和莫名其妙的寒意才渐渐地消退。汗也不冒了,腿也不抖了。他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豫让就是刺客,让人把豫让押到面前,决定亲自审问。
豫让被带上来,脸上布满了颓废的表情。他实在想不到自己的第一次行动竟这么容易被识破。心中叹道,我死不要紧,区区贱命而已,可智伯的大仇谁来报?因此思绪芜杂,虽被擒住了,脸上只是几许的颓丧和、迷茫与怅然,却没有恐惧。两眼直瞪着赵襄子,昂头挺胸,一言不发。
赵襄子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潜入赵府行刺?要不是我有预感,今天必死于你的剑下。快快将实情道来,免得皮肉受苦。”说着,示意警卫搜豫让的身。警卫领命,围拢过来从上到下搜查一遍,果然,从豫让上衣的袖子里搜出一把宝剑来。赵襄子大惊失色,一定要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豫让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凛然说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我也没必要瞒你。我原是智伯的上宾,名叫豫让。今智伯被你杀害,特来寻你报仇!”
赵襄子问道:“前番潜入我府盗取智伯尸身的也是你了?”
豫让把腰一挺:“不错,正是豫让!如今为智伯报仇不成,反落在你的手上,杀刮存留,悉听尊便!”
警卫们听了一咧嘴,嘿,这小子忒狂了点,死到临头,仍是铁嘴钢牙。彼此一递眼色——兄弟们,别傻站着了,赶紧把这小子宰了,替主人除去后患,也为咱们免掉麻烦。警卫们会意,往上一涌就要杀了豫让。
赵襄子却摆手制止:“豫让是个义人,不能杀他!我日后躲避着他也就是了。智伯被我杀死,又屠灭了他的全家。本以为没有后人为他报仇,没想到他的旧臣却愿为他舍死报仇,智伯也称得上贤人了!”然后,竟让警卫宽赦了豫让,只不允许他再在府中充役。
豫让却不领情,冷冷说道:“你放不放我,是你的事。智伯大仇未报,我日后还要寻你,你可要小心了!”
赵襄子听了这话,连连叹息,忽生惺惺相惜之意,望着豫让渐渐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我为什么没有这样忠烈的臣下呢?豫让真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
豫让回到深山,在智伯墓舍周围蛰伏了一段日子。但心中总是不平,总是蒸腾着为智伯报仇雪恨的烈焰。他绞尽脑汁思谋报仇的手段,可是怎么也想不到万全之策。而且,现在的情势也发生了变化。
天下人尽知赵襄子义释豫让的事,如果再以豫让的身份面目伺机行刺的话,恐怕是行不通了,一是混入赵府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二是天下人的舆论也会认为豫让多少有些无耻。可是,智伯的大仇不能不报。豫让翻来覆去的想办法,多少个夜晚都无心睡眠。最后终于想出来一个代价非常高昂和惨重的办法——毁容。
不是不能以豫让的面目示人了么?好,换一副新面孔;豫让说话的声音,赵襄子也一定非常熟悉——毕竟赵襄子赏识豫让是个英雄人物,音容笑貌了然于心——好,换一副新嗓子。这样的话,赵襄子就认不出他了,也不用担心天下人的口水。
这两件事如果搁到现代,很简单。只要钱到位,一切都很容易。如果中国不行,还可以寄希望于高丽国。高丽的整形技术可是世界一流的。可是在豫让的时代,整容业不是很发达,高丽国估计还吃野果呢,指望不上,因此有且只有一个残忍的办法——自残。
豫让决心这么做,便到市场上买来漆油和木炭。在墓舍中,架一口锅,下面烧炭举火,锅内将漆油烧沸。用刷子蘸着滚烫的漆油,一遍一遍地涂抹在自己的身体上。当热漆与脆弱的皮肤挨到一起的时候,立刻焦糊,起了一层大水泡。
豫让疼入骨髓,几乎晕厥,但硬是挺住了。周身上下都涂遍了,皮肤上的旮旮旯旯都布满了焦灼的嫩皮和汁液淋漓的水泡。再加上因疼痛而渗出的汗水,豫让顷刻之间仿佛去了阿鼻地狱一趟,生死间走个来回。这还不算,漆身完了,又捡起顶着灰烬的炭块,一口口吞下,直只吞得嘴里生烟。
豫让恨不能用手把嘴掰开,让里面烟熏火燎的气息疏散出来,但还是忍住了。两件事都做完了,再看豫让,已经没有人形了。因为天气很热,烫伤的皮肤很快溃烂,恶疮遍体都是,嗓子被熏毁了,变得喑哑,不似人声。
尽管遭受了如此巨大的痛苦,豫让的心里仍是快意的。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履行自己的承诺——士为知己者死。豫让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心中存大义。这种为人报仇漆身吞炭的行为,空前绝后,足以成为侠义二字最淋漓尽致的诠释。侠者,能忍人所不能忍,豫让当之无愧。
豫让成功自毁以后,稍事休息了几天,便到市上,找到曾经的左邻右舍,让他们辨认,结果都认不出来。又找到亲戚,也不敢相认。豫让觉得自己的痛苦没白受。最后找到好友,却很快被认了出来。
好友惊诧地问:“你不是豫让么?怎么成了这副面孔?”豫让瞒不过,便把自残报仇的主意告知。好友叹道:“豫让,你真是个傻瓜。以你的才干,投奔到赵襄子府上效命,何愁得不到宠进?那时候再伺机报仇,不就容易多了么?何必自残身体?真想不开!”
豫让却反驳说:“你说的不对。既然已投到他府上效命,又阴谋杀害他,这是心怀异志。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如此行事?报仇本来就是难事,就得从难上来。我这么做也是为后世为人臣怀有二心者立个榜样!”好友无语。
豫让别过好友,便在赵府附近潜伏,暗地里打探赵襄子行踪。当得知最近赵襄子要出门会友时,便事先埋伏到赵襄子出门必经的一座桥下。
这天,赵襄子出门,刚行至桥下,突然眼迷心跳;马匹也惊了,跳跃嘶鸣,不肯前行。赵襄子有前车之鉴,便对着桥下喊道:“豫让壮士,是你又来行刺老夫么?”豫让摒住呼吸,只待赵襄子过桥,便跃出来,进行行刺。可赵襄子老奸巨猾,知道有人要行刺他,再也不肯过桥。两下里坚持了一会,最后豫让不得不出来厮见。
赵襄子这次真的生气了,责备豫让道:“你以为你换了副面孔,换了副嗓音,我就认不出来你了?笑话!化成灰我认得你的骨头。你真是个顽固头。我有些事情不明白,要问问你。你以前在范、中行两家做事,智伯把他们全灭了,也没见你替他们两家报仇,反而投到了智伯的门下。如今我杀死了智伯,你却穷追猛打,执着地为智伯报仇。为什么一前一后的差别如此之巨?”
豫让却说:“你哪里知道!我在范、中行两家呆过不假,但他们看不起我,视我如空气,待我如猪狗。可毕竟收留了我,所以我就像一般人那样报答他们。前者,智伯要灭他们两家,让我领兵做将军,被我坚拒,也算仁至义了;至于智伯,让我做上宾,待我如国士,又有相知相遇的恩情,我自然要像国士那样报答他。士为知己者死,便是我做人的信条!”
赵襄子听了,为大义所感动,流泪叹息:“豫让啊,豫让,你为智伯尽忠,天下人皆知你的名声;而我已经赦免过你一次,也对得起你,这次却不能再赦免你了。”说罢,含泪招手。警卫们领命,层层包围了豫让。
豫让仰天大笑,直对着赵襄子,慨然说道:“上次你赦免我,天下人都称赞你。可以说你的收获也颇为丰巨。如今我难免一死,却仍希望能够得到你的衣服,击打它,聊表为智伯报仇的心意,这样我虽死无憾。这只是我的一点想法,成不成全只看你的心怀!”
赵襄子深感豫让义烈,便答应了他的要求,让人把自己的衣服拿给豫让。豫让热泪盈眶,奋然而跃起,击衣三下,而后仰天凄怆地说:“我可以在九泉之下与智伯安然相对了!”言罢,拔剑自刎,鲜血迸射。天地为之愁容,草木为之含悲。
赵襄子一句“拦住他!……”正是留在口中要出未出之际,豫让的鲜血已然模糊了他的视野。
豫让死了。毋庸置疑,他是为知己而死的,忠实地实践了自己的诺言。但要说明白的是,谁是他的知己。智伯算一个,没有任何异议。那么,赵襄子算不算呢?其实,确确实实也称得上是豫让的知己,只不过走到了对立面。赵襄子的看重豫让,赞赏豫让,并不差于智伯,只是不得机遇,不能君臣际会。
豫让临死的时候,对赵襄子的胸怀也是钦敬的,所以采取了自杀的方式,而不是奋力厮杀,以求突围。以豫让的本领,杀退赵襄子的警卫,拼一条血路逃走是非常有可能的,但他没有那么做。为什么?理由只有一个:一剑双酬——那临终的一剑,非只为了智伯报仇,也有报答赵襄子赏识、宽恕的意思。